趙慎珠 程韜光 北宋慶歷五年(公元1045年),57歲的范仲淹肺病在身,他以身體不佳為由,向宋仁宗上書《陳乞鄧州狀》,求解邊任。得到皇帝的恩準后,11月,他從邠州南下,以給事中、資政殿學士的身份到鄧州赴任。 寒風蕭瑟,草木搖落,一路之上,范仲淹的心中,該是愁緒萬端。 誰也不曾料到,范仲淹的這次到來,卻讓鄧州意外得福,延宕不絕的儒家文脈從此深植鄧州,葳蕤成林,而花洲書院,更因為他在此寫下的《岳陽樓記》,成為文人雅士景仰的一處文化圣地。 宛南名勝百花洲 3月21日,微風,細雨,空氣中帶著泥土的芬芳。 沿鄧州古城向西南行,一條干凈整潔的柏油道路旁,一古樸幽雅處格外不同,它綠水環(huán)流,竹柏掩映,繁花似錦,醒目的飛檐闖入眼簾,是花洲書院。 走過護城河上24米長的范公橋,大門正中有啟功題寫的“花洲書院”匾額,楹柱上對聯:“重整花洲五百年,常新教育;再施霖雨三千士,永荷陶镕”,它是清光緒元年(公元1875年),山長(書院院長)丁登甲撰,南陽府學生員劉維漢所書。 登臨一段古城墻,再東行百余米,便是巍峨壯觀、江南園林樓閣式的建筑——春風閣。工作人員講解,這個“攀臨遠目,萬象兼收”的“高層建筑”,原為范仲淹創(chuàng)建,后多次重修,20世紀40年代毀于戰(zhàn)火,2004年在原址上重建,成為一處標志性景觀。 拾階而上,站在三層閣樓的最高處,花洲書院盡收眼底。 整座建筑為南山北水、東西相照的布局,五進四院的院落,多采用清代建筑風格,體現著書院的莊嚴、恢宏。沿中軸線望去,春風堂講堂居中,東部是百花洲園林,西部為范文正公祠,亭臺假山,錯落有致,九曲回廊,曲徑通幽。 900多年前,正是范仲淹精心打造了這個書院。 北宋時的鄧州,轄穰、南陽、內鄉(xiāng)、順陽、淅川五縣,“六山障列,七水環(huán)流,舟車會通,地稱陸海”,地理位置重要,為中原重鎮(zhèn)。 范仲淹到任后,政簡刑清,民懷其德,他也對鄧州產生了深厚的感情,在《依韻答提刑張?zhí)﹪L新醞》的賦詩中寫道:“南陽本佳地,偶得作守臣。地與汝墳近,古來風化純。”他的心情和身體都有了好轉,有更多的時間去讀書、著述,去思考如何治理腳下的這方土地。 或許是一個暖意融融的日子,不經意間,他想起了百花洲。 發(fā)源于南陽內鄉(xiāng)縣翼望山的湍河,自北向南流經鄧州,至城東南形成一個洄水灣,連帶一處淺淺的沙洲。范仲淹的同年進士、摯友謝絳任鄧州知州時,在沙洲上修建一處園林,取名百花洲,曾為一時勝景。 范仲淹知鄧時,亭閣傾頹,雜樹叢生,勝景似乎隨故人的遠去而凋敝。惋惜之余,他決定按照家鄉(xiāng)姑蘇城(今蘇州)的園林風格,重修此處。 范公拿出全部積蓄,社會賢達和當地百姓也踴躍參與,沒多久,洲上桃李迎風,松柏挺立,亭閣輝映,連廊逶迤,百花洲再次成為宛南勝景,為缺少風雅的鄧州平添了一處著名“景區(qū)”。歐陽修當年路過鄧州,贊百花洲:“野岸溪幾曲,松蹊穿翠陰。不知芳渚遠,但愛綠荷深! 依百花洲畔,范仲淹建花洲書院(因百花洲而得名),培育人才,實踐州縣辦學的宏愿。在城墻上,他重修覽秀亭,增建春風閣、文昌閣,以啟文云。 書院講堂取名“春風堂”,它和“春風閣”的取名,都來自“孔子如春風,至則萬物生”的典故。 公務之暇,范仲淹時常在春風堂上執(zhí)經講學,春風閣里以文會友,百花洲上與民同樂。范仲淹描述自己的生活:“七里河邊帶月歸,百花洲上嘯生風! “春風堂”三字匾額為米芾手跡,堂前四株桂花樹,根深葉茂,郁郁蔥蔥。 “折桂”二字,常用來比喻科舉及第,范仲淹在春風堂前親手栽下桂花樹,鼓勵學子奮發(fā)讀書。春風堂和桂花樹在元代毀于戰(zhàn)火,清道光四年(公元1824年),代知州馬應宿重修春風堂,補栽桂花樹。 后世始終感念范公,感懷他的千古絕唱《岳陽樓記》。 《岳陽樓記》在此寫就 范仲淹到達鄧州的第二年,慶歷六年(公元1046年)6月15日,在百花洲畔,他收到滕子京派使者送來的一封書信。 范仲淹與滕子京是同年進士,同朝為官,還曾經同任邊帥,抵御西夏入侵。慶歷四年(公元1044年),二人又同時被貶,范仲淹貶知邠州(今陜西彬縣),滕子京貶知巴陵郡(今湖南岳州)。幾十年的風雨人生,他們志同道合,惺惺相惜。 滕子京到任一年后,巴陵郡“政通人和,百廢俱興”,重修了岳陽樓。良辰美景登高望遠時,滕子京想起了好朋友范仲淹,想請他為岳陽樓做記。 按照乾隆年間《巴陵縣志》的記載,滕子京600多字的來信言辭懇切:“竊以為天下郡國,非有山水環(huán)異者不為勝,山水非有樓觀登覽者不為顯,樓觀非有文字稱記者不為久,文字非出于雄才巨卿者不成著……” 他說的很直白:自古人以地名,地以人顯,若想岳陽樓從此天下揚名,必得有一位雄才巨擘為它作記方可。在他眼里,只有范仲淹,才是眾望所歸的“重磅”人物,才能擔當此任。 隨信而至的,還有一幅《洞庭秋晚圖》作為參考。 范仲淹手握書信,回憶起政治風云中的跌宕起伏,自己和好友的人生際遇,不免感慨萬千,他該如何勉勵自己和朋友?一篇文章寫什么怎么寫?他沒有急于動筆,反復揣摩,摹景狀物,構劃于心。 9月,多日干旱少雨的鄧州幸得喜雨,旱情解除,他的心情為之一爽。 9月15日,秋風清揚,日光朗照,范仲淹忽然百感興發(fā),神思泉涌。春風堂前,他展紙走筆,一篇辭采華美、氣韻生動的不朽之作噴薄而出,躍然紙上! 300多字的《岳陽樓記》,氣勢磅礴,造意深刻,字字珠璣,文情并茂,特別是它表達了作者“不以物喜,不以己悲”的博大胸懷,“先天下之憂而憂,后天下之樂而樂”的政治抱負,更是閃耀著理想的光輝,在中華民族文化中留下了深刻的一筆。 “未至岳州,亦描煙雨洞庭,一篇妙記傳千古;甫臨鄧郡,便創(chuàng)芬芳書院,十畝幽湖泛百花!贝猴L堂前的一副對聯,生動傳神,寫盡后世對范公的崇敬。 沒到洞庭湖,未登岳陽樓,千里之外,范仲淹卻把洞庭湖渲染得波瀾壯闊,把岳陽樓描繪得錦繡斑斕,讓人身臨其境,個中原因究竟是什么? 中國范仲淹研究會副會長楊德堂考證,宋代任友龍撰寫的《澧州范文正公讀書堂記》記載,范仲淹年少時,在洞庭湖邊的安鄉(xiāng)生活、學習,洞庭湖的湖光山色給他留下過深刻的印象。 宋明道二年(公元1033年),范仲淹寫過:“岳陽樓上月,清賞浩無邊”,第二年他寫過:“去國三千里,風波豈不賒;厮级赐ズ瑹o限勝長沙!痹谠娭,他還形象刻畫出了舟過洞庭、人上高樓的種種思緒。 閱讀厚厚的《范仲淹全集》,還能找到他在景佑元年(公元1034年)和慶歷四年(公元1044年)分別寫下有關洞庭湖、岳陽樓的詩句,其中“優(yōu)游滕太守,郡枕洞庭邊”一句,會自然聯想到《岳陽樓記》中的:“予觀夫巴陵勝狀,在洞庭一湖,銜遠山,吞長江,浩浩湯湯,橫無際涯……” 可以想見,范仲淹在寫《岳陽樓記》前,已經對描寫對象十分熟悉,且早已成竹在胸。 一篇佳作,大多有其才情、閱歷、命運遭際等諸多方面的因素,或許,在鄧州的一段執(zhí)政經歷,也為名篇增添了風采。 范公重教化,輕刑罰,廢苛稅,倡農桑,每年親自帶領百姓鑿井耕田,引水植禾。鄧州境內,百姓安居樂業(yè),百業(yè)俱興。嘉靖《鄧州志》稱贊他“孜孜民事,政平訟理”。 慶歷八年(公元1048年)正月,朝廷準備把范仲淹調到荊南府(今湖北江陵一帶)任職,圣旨下到,鄧州百姓把傳旨的使者圍在了人群中間,請求朝廷收回成命。數萬百姓跪道挽留,綿延數里,“不忍公去”。范公深為民情所動,上書皇帝,懇請繼續(xù)留任,第二年正月,他才離開鄧州。 “先天下之憂而憂,后天下之樂而樂”,這是他一生的行為準則,更是在鄧州身體力行的實踐。范公先憂后樂,鄧州垂拱而治,范公之于鄧州,相互映襯,輝映了《岳陽樓記》的橫空出世。 花洲書院弦歌不斷 春雨紛飛,如絲如縷,如煙如霧,暈染成一幅朦朧詩意的水墨畫卷。范仲淹執(zhí)政講學,教化后人,他的“憂樂”精神,如春雨一般,潤澤后世,傳承至今。 他性情率真,講學時或擊掌高歌,或迎風長嘯,先生激情澎湃,學生如坐春風,范仲淹用“春風堂下紅香滿”來記錄書院之盛。 鄧州人賈黯,在書院創(chuàng)建當年就中了狀元,范仲淹的兒子、官至宰相的范純仁,宋代著名哲學家張載等,均“從師范仲淹,學于花洲書院”。 范仲淹離開鄧州后,百姓十分懷念他,在花洲書院旁建祠祀公。宋元豐元年(公元1078年),黃庭堅專程到花洲書院,瞻仰范公遺跡,揮毫題詩:“范公種竹水邊亭,漂泊來游一客星。神理不應從此盡,百年草樹至今青! 元代,書院因戰(zhàn)火一度荒廢;明代,書院三次重修,易名為春風書院;清代,修復15次之多,再次達到鼎盛。書院累圮累修,辦學不斷,是鄧州重要的教育中心。 光緒三十一年(公元1905年),花洲書院更名為“鄧州高等小學”,儒學退出歷史舞臺,新學發(fā)揚光大,今天的鄧州一中,就由此發(fā)展而來。 百花洲上弦歌不斷,春風堂里人才輩出。翻開花洲書院的近代歷史,一位位精英赫然在列:河南辛亥革命先驅王庚先,抗日英雄梁雪,留法文學博士丁肇青,著名教育家丁聲樹、韓作黎,著名作家姚雪垠、二月河、周大新…… “姑蘇人去三千里,宛鄧惠沾百萬家”;ㄖ迺阂蚍吨傺投,鄧州人也視書院為教育圣地。2002年修復書院時,鄧州從單位到個人,自發(fā)為其捐款,籌措資金1000多萬元。 小雨淅淅瀝瀝,漫步在樓臺水榭間,耳邊傳來2007年央視著名主持人陳鐸在書院動情吟唱的《岳陽樓記》,恍惚間,似乎步入到歷史的層疊處,又見黃發(fā)老者與民同樂,莘莘學子發(fā)奮讀書的一幕幕場景。 時光易逝,韶華難留,“先天下之憂而憂,后天下之樂而樂”的范公,卻從未走遠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