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晉朝五胡亂華的時候，有一個胡人，喚做石勒，據(jù)歷史上記載，他有這樣一段事情。有一次，他喝酒喝的醉了，對一個人喚做徐光的說道：“我可同前代那一位開基的皇帝相比？”徐光恭維他道：“你比漢高祖、魏武帝都強。只有古代的軒轅皇帝，可以和你相比。”

       石勒笑道：

        “人豈不自知？你的話過分了。我如其遇見漢高祖，要北面而事之，和韓信、彭越爭先。如其遇見后漢光武帝，該和他并驅(qū)中原，未知鹿死誰手。大丈夫行事，當磊磊落落，如日月皎然，終不能如曹孟德、司馬仲達父子，欺他孤兒寡婦，狐媚以取天下也�！�

          這一段話，是否真實，還未可知，就算是他說的，也不過是酒后狂言，毫無價值。后來讀史的人，卻把他看作名言，有許多人喜歡引用，因此就有許多人，把魏武帝和司馬懿看做一流人物，這真是笑話了，魏武帝何嘗有欺人孤兒寡婦之事來？

         從魏武帝到司馬懿可以說是中國的政局，亦可以說是中國的社會風(fēng)氣一個升降之會。從此以后，封建的道德，就澌滅以盡，只剩些狡詐兇橫的武人得勢了。

          魏武帝死的一年，他的兒子魏文帝，就篡漢自立了。明年，劉備也在四川自稱皇帝。這時候，只有孫權(quán)還稱為吳王，到魏文帝篡漢后的十年，才自稱皇帝，然而在實際上，東吳亦是久經(jīng)獨立的了，天下就分做三國。

          翻開讀史地圖看起來，東吳的地方，也并不算小。他有現(xiàn)今江蘇、安徽、湖北三省沿江的地方，又有湖南、江西、浙江、福建、廣東、廣西各省，較之曹魏盡有黃河流域，和湖北、安徽、江蘇的漢淮二水流域的，并差不了許多。但是當時，南方開化的程度，還不及北方，人力財力都非北方之比，面積雖相差不多，實力卻差得遠了。

        至于蜀漢，只有今四川、云南、貴州三省，其中又只有四川是個天府之國，戶口比較眾多，財力比較雄厚，就更相差得遠了。

         魏朝據(jù)有這樣好的地盤，論理，吳蜀二國，應(yīng)該兢兢自守，還不容易。然而三國時代，也延長到六十年之久。這一因吳有長江之險，蜀系山嶺之區(qū)，北方的人，不善水戰(zhàn)，要攻入山嶺之區(qū)，也不容易；一亦因魏國的內(nèi)部還有問題。

        魏文帝篡漢后七年而死。他的兒子曹睿即位，這便是魏明帝。魏明帝是很荒淫奢侈的，魏朝的基業(yè)就壞在他手里。他在位共十三年。死的時候，魏朝開國剛剛是二十年。魏朝的政局就在這時候起了一個變化。又經(jīng)過十年，而政權(quán)全入于司馬懿之手，離魏朝的篡漢，剛好是三十年。

       當曹操做魏王的時候，設(shè)立了一個秘書令。魏文帝篡位之后，將秘書改稱中書，設(shè)置了監(jiān)、令兩個官，用劉放做中書監(jiān)，孫資做中書令。在文帝、明帝之世，足足做了二十年。這是幫助皇帝處理一切文書的官，地位很重要的。自然他們兩個人都有相當?shù)臋?quán)力。

         人的脾氣，有了權(quán)力總是不肯輕易放棄的。魏明帝雖繼承文帝，任用劉放、孫資；又另有幾只小耳朵[1]，像秦朗等一班人都是。明帝病重了，有權(quán)的人各想樹立自己的黨羽。

         明帝有兩個兒子：大的封為齊王，喚做芳，小的封為秦王，喚做詢。據(jù)《三國志》說，這兩個都是明帝的養(yǎng)子，其真相究竟如何，我們也無從知道了。

          明帝病危時，齊王立為皇太子。還只有八歲，自然不會管事的，秦朗便保舉魏武帝的兒子燕王宇輔政。劉放、孫資卻保舉了曹爽和司馬懿。曹爽是曹真的兒子，曹真是魏武帝族中的侄輩，曹爽便是魏武帝同族的侄孫兒了。

         司馬懿本是文官，在明帝手里才漸漸的帶起兵來。此時他正削平了遼東回來。明帝病危時，自己做不得主，據(jù)說是劉放、孫資兩個人強挾著他發(fā)命令的，把燕王、秦朗等都免官，而用曹爽和司馬懿輔政。

         燕王是個無用的人，罷免之后，也就完了。此后十年之中，就變做曹爽和司馬懿的爭奪。其初政權(quán)在曹爽手里。司馬懿本來是太尉，曹爽等卻把他轉(zhuǎn)作太傅，表面上是尊重他，算他皇帝的師傅，實際上卻奪掉他的兵權(quán)。司馬懿便詐病，睡在家里不出來。到齊王即位后十年，曹爽跟隨著他出去謁陵，司馬懿卻突然起來，運動了京城里的軍隊，把城門關(guān)起來，要免掉曹爽的官，勒令他以侯還第。

         大司農(nóng)桓范，是曹爽的一黨，便詐傳太后的命令，賺開了城門，逃到曹爽處。魏朝是建都在洛陽的，桓范勸曹爽把齊王搬到許昌，調(diào)外面的兵來，和司馬懿作戰(zhàn)。大司農(nóng)是當時管財政的官，所以桓范說：“大司農(nóng)的印在我手里，糧餉是沒有問題的。”曹爽卻不肯聽，接受了司馬懿的條件，免官還第。

          司馬懿卻說黃門張當，曾將選擇的才人[2]給與曹爽，怕他還有別種情弊，便將張當捉來拷問。張當承認了和曹爽圖謀造反。于是把曹爽、桓范、張當和曹爽的許多黨羽都殺掉。

          這一件事情的真相，我們現(xiàn)在無從知之。所可猜測的，則司馬懿臥病十年，忽然而起，京城里的軍隊，就會聽他調(diào)度，可見他平時必和軍隊豫有勾結(jié)。曹爽在名義上是大將軍，軍隊都應(yīng)服從他的命令的；他的兄弟曹羲是中領(lǐng)軍，曹訓(xùn)是武衛(wèi)將軍，亦都是兵權(quán)在手的人；一旦有事，軍隊反而都為敵人所用，他們的為人，就可想而知了。然而曹爽所用的，都是當時的名士。

          據(jù)《三國志》零頭碎角的材料看起來，他們是頗有意于改良政事，釐定制度的，實可稱之為文治派。文治派對于軍隊，自然不如武人接近的，要利用軍隊，自亦不如武人的靈活，曹爽和司馬懿成敗的關(guān)鍵，大概在此。從此以后，魏朝就文治派沒落，只剩武人得勢了。

         在魏明帝時候，司馬懿就帶了軍隊，在關(guān)中方面和諸葛亮作戰(zhàn)的，所以西方的軍隊，對他沒有問題。東方的軍隊，就不服他了。齊王十二年，都督揚州諸軍事王凌陰謀反對他，事機不密，為司馬懿所知，出其不意的去攻擊他。王凌措手不及，只得出迎。司馬懿把他送回洛陽，王凌在路上服毒自殺。這一年，司馬懿死了，他的兒子司馬師繼居其任。

         到齊王的十五年，中書令李豐，皇后的父親張緝，又密謀廢掉司馬師，用曹爽的姑表弟兄夏侯玄代他。又因事機泄漏，都給司馬師所殺。司馬師就廢掉齊王，而立了魏文帝的曾孫高貴鄉(xiāng)公髦。明年，揚州都督毌丘儉、揚州刺史文欽起兵聲討司馬師。司馬師自發(fā)大兵，和他相持。因兵力不敵，毌丘儉敗逃，死在路上，文欽逃到吳國。這一次戰(zhàn)事初起，司馬師新割了眼上的一個瘤，創(chuàng)痛正甚，因為關(guān)系重大，不得已勉強自己帶兵出去。戰(zhàn)勝之后，回到許昌就死了。

        他的兄弟司馬昭繼居其位。再過了兩年，揚州刺史諸葛誕又起兵討伐司馬昭。這一次，諸葛誕知道司馬昭的兵力是不容易力戰(zhàn)取勝的，所以連結(jié)東吳，取著一個守勢。東吳發(fā)了兵和文欽一起去幫助他，又另行發(fā)兵以為救應(yīng)。攻者不足，守者有余。況且還有了外援？儻使不能撲滅他，倒也是一個大患。司馬昭乃又費了極大的兵力，把他圍困起來。又分兵堵住了吳國的救兵�？恐�兵力的雄厚，居然把諸葛誕和文欽又打平。

         從此以后，魏國的武人，就再沒有人能和司馬氏反對了。五年之后，高貴鄉(xiāng)公自己帶著手下的衛(wèi)兵去攻擊司馬昭。那自然是以卵擊石，萬無徼幸之理。其結(jié)果，高貴鄉(xiāng)公給司馬昭手下一個人喚做成濟的刺死。司馬昭另立了燕王宇的兒子陳留王奐，自然是有名無實的了。于是司馬昭要想篡位。要想篡位，當然先要立些功勞，蜀漢就因此滅亡。然而司馬昭也沒來得及做皇帝，篡位自立，是他兒子司馬炎就是晉武帝手里的事了。

       《晉書·宣帝[3]紀》說：晉朝的明帝，曾經(jīng)問王導(dǎo)：晉朝是怎樣得天下的。王導(dǎo)乃歷述司馬懿的事情，和司馬昭弒高貴鄉(xiāng)公之事。明帝羞得把臉伏在床上道：“照你的話，晉朝的基業(yè)哪得長久？”可見司馬懿的深謀秘計，還有許多后來人不知道的，王導(dǎo)離魏末時代近，所以所知的較多了。而且他很為暴虐，他的政敵被殺的，都是夷及三族，連已經(jīng)出嫁的女兒，亦不得免。所以做《晉書》的人，也說他猜忌殘忍。

         他一生用盡了深刻的心計，暴虐的手段，全是為一個人的地位起見，絲毫沒有魏武帝那種匡扶漢室、平定天下的意思了。封建時代的道德，是公忠，是正直，是勇敢，是犧牲一己以利天下，司馬懿卻件件和他相反。他的兒子司馬師、司馬昭，也都是這一路人。這一種人成功，封建時代的道德就澌滅以盡了。然而�？慷妨Γ�究竟是不行的。互相爭斗的結(jié)果，到底是運用陰謀的人易于得勝。所以封建主義的腐敗和衰亡，也可以說是封建主義本身的弱點。

注釋：

     [1] 俗語，謂暗中使人偵察他人，或愛聽他人的這類報告。

[2] 皇帝的妾的稱號。

[3] 宣帝即司馬懿。

本文摘自《周讀書系·三國史話》，原標題為《從曹操到司馬懿》，作者呂思勉，岳麓書社出版。

      《三國史話》內(nèi)容簡介

      《三國史話》是歷史學(xué)家呂思勉生前所寫的一部通俗性的史學(xué)作品。作者以豐富的歷史知識為基礎(chǔ)，從文學(xué)和史學(xué)的角度，對三國史上許多重大的歷史問題進行了深入的辨析，提出了不少有價值的見解。呂先生治史，注重對社會的綜合研究，能融會貫通，評論歷史往往獨具只眼，極有見地。